【蔺靖】江城子


月光清凉如水,夜色静谧。

在梦中,他被人推至深海,潮水汹涌,似要彻底将他侵吞覆盖一般让他永远沉寂在这暗色流沙之底。他拼命挣扎,深红长袍如同一株在水中兀自绽放的美人蕉。

他于梦魇中听到有人在轻声唤他。

“景琰,景琰……”

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低语。这声音低沉浑厚,似魅惑般的将他的所有恐惧一点一点抚平,令他心生安稳。

片刻后,他竟再度沉沉睡去。


蔺晨抬头侧看,看着这个疲倦似的将头靠在他肩上却已是安然睡去的男子。

萧景琰,大梁的七皇子,当今的太子,可这些尊贵身份对于一个云游世间的江湖浪子来说却是毫无任何吸引力。

蔺晨从不喜也没有兴趣参与朝堂之事,他只是在一旁以看戏人的姿态静观,即便是对于梅长苏,他也只是在尽一个朋友和一个医者之责而已。

蔺晨是放浪潇洒且逍遥自在之人,亦是及时行乐之人,向来擅长躲避人世麻烦烦恼,世间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春花秋月,夏夜冬霜,白茶梦觉之后,可弹筝欢歌。

蔺晨自嘲,他自诩只是对一切具有美感的人事物怀有兴趣但从无占有之心,他品鉴、欣赏、把玩,但他亦有自持之心。他明白这世间美好的事物太多,注定无法全部赏玩但也无法为某一事物停留时日长久。

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是长久以来属于他的生活方式,但如今。

萧景琰。

蔺晨不禁抿嘴苦笑,低头在男子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顺手又将男子的头轻埋于他的怀中。

心下已是明了。

美人啊美人啊,这倾国的美人。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萧景琰第二日醒来后躺在床上回忆昨夜的梦境。虽有些模糊,但他记得有人想让他置身于海底于死境。

萧景琰来此是因梅长苏的嘱咐,向他推举琅琊阁少阁主蔺晨,说此人值得拜请出山可助他成就大业。他疑惑不解,问梅长苏可梅长苏却始终笑而不答,既已如此那便亲自来此找寻缘由。

只是萧景琰没有想到来时蔺晨竟未在琅琊山上,阁中下人知道他是由梅长苏介绍来此后便请他进阁中暂住,说少阁主有事下山一趟在这两天便会回来。可这一等便是三日,已是三天还未见到蔺晨。

其实令萧景琰更没有想到的是昨夜的梦魇,他不是经受不起压力之人,即便是当初皇长兄的死、林府的毁灭,以及日后父皇对他的疏远冷漠或是多年在外的沙场征战,他都默默扛下且这些经历也从未让他有过梦魇。他是过于现实清冷坚硬之人,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皇位之争吗,他独自思忖片刻后摇头,现已无退路,这是唯一的选择,多想无益。但那唤他之人是谁,这才是他真正困惑的原因,那声音竟能将他从梦里的深海中轻易捞起,让他感觉到潮水的迅速退去,让他终于可以大口大口的顺畅呼吸。

他叹息,他此刻需要更多新鲜空气以便重新好好思考,一些细枝末节实在难以理清。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向外望去。

琅琊山上山峦绵延起伏,幽绿蜿蜒,种满竹子、松柏、冷杉、枫杨,阁中周围也种有大片杜鹃、海棠、芍药、玉兰、山桃、菊还有梅。

萧景琰还在细数他能叫得出名字的树木花草时看到了蔺晨。

身着月白长衣的男子缓缓向这边走来,微风轻轻吹散开男子耳边的碎发,一张温润白皙的脸,一双淡红的唇微微上翘,像刚绽开的芙蕖一般。待男子再走近些,在两人目光互相对上的那一刻,萧景琰的心突然一颤,他知道,自己今生恐怕再也无法忘记这张精致的脸,以及这双仿佛能看穿他一切的眼。


事后多年,当萧景琰再次于梦中惊醒时,他已是被蔺晨搂在怀里。蔺晨侧躺着身子,萧景琰背对着他身体蜷缩成一团,一头黑发潮湿粘连。

蔺晨也醒了,在黑暗中用手轻抚萧景琰的臂膀。

萧景琰转过身看他,在暗中蔺晨的那双眼睛过于明亮,如同浸润在水光之中,但同时他也看到了蔺晨眼中映射出的自己。眼神迷茫,瞳孔深处留有淡色阴影。

萧景琰忽觉心下惘然,忍不住摊开手掌伸向蔺晨的怀中。

在暗中,他们彼此拥抱,触碰,亲吻。如同一种确认,确定和认可彼此真实存在的肉身。

蔺晨对萧景琰来说如同一座山谷,里面有着大片绚烂的花草,茂盛的树林,无数的飞禽和静谧的湖泊,他可在此休憩,与他一同赏花,喝茶,舞剑,望月,观湖,听曲,饮酒,踏雪。这是只为他一人而开放的秘境,只有他可寻觅踪迹来至此地。

 

萧景琰继位后第十年,萧庭生联合朝中大臣借清君侧之名叛乱。

蔺晨力挽狂澜但终无力回天,带萧景琰尸身回琅琊阁中进行安葬。

各方势力再次蠢蠢欲动,蔺晨明白虽琅琊阁凭借琅琊山天险地势可度过一时,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何况萧景琰一死,他也就如同丢了魂魄一般一病不起。

再无心顾及其他,遂遣散众人。

阁中心腹下人纷纷欲劝他,可蔺晨却说自己本就是个大夫,哪里会不知此病怕是根本就无药可医,与其拖众人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还不如早作打算。

众人也知此为心病,虽是无奈但却终是不再开口,应了蔺晨的安排。

就此琅琊阁及阁主蔺晨,因受大梁皇帝萧景琰宠爱而辉煌荣耀的一生彻底终结。


岩上有青苔,苔上有青柏,柏下有青蛇,蛇上有青峰,峰下有清池,池上有清风,此处曰青山,尽是倾城色。

昔日有青盖,今只剩青衫,共渡唯清明,空留副清音,欲断乌青丝,人消如蜻蜓,怎奈无清福,纵有倾国颜。


蔺晨在弥留之际似觉那人就站在他面前,依旧穿着的是那身初见时的红衣,只不过这次却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株雪中傲梅。

蔺晨忽然笑了,他觉得那人此时竟更像是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但依旧是那样的美,那样的令人心醉。

他轻声唤道:“景琰。”

“来吧,和我一起走吧。”

“好。”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相识相知却不能相恋,相悦相许却不能相守。

它是在三途河畔冥河水滋养出的接引之花,汲取了奈何桥边所有的绝望。苍凉如雪,却花颜殷红似火,四向蔓延,宛若鲜血铺就的地毯。“火照之路”,这是漫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轮回与宿命。

一如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今生注定是劫亦是缘。



此篇BGM:濑川英史《Divorce Rhaps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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